【 “人”者无疆 】|德黑兰大学人文学院访学记
一、访学序章
基于人民大学与德黑兰大学共同签署的谅解备忘录,我于2022年9月26日赴伊朗德黑兰大学人文学院开展为期两个月的访问学习。人文学院国际事务负责人,伊朗学研究主任,德胡达伊朗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成员,德黑兰大学古代语言文学系教授阿里·沙西迪(Ali Shahidi)先生为我签署了访学的邀请信,德黑兰大学国际合作处处长埃斯坎达里(Abdolmajid Eskandari)为本次访学能顺利实现提供了很大的支持。
承蒙埃斯坎达里先生的安排,我顺利搬入了中心校区附近的阿塔尔学生宿舍。该宿舍主要为德胡达语言中心等机构的国际生准备,距离中心校区有三条小巷的距离,非常方便。卧室独立,有公共厨房和卫生间。我与一位中国姐姐住在面对面的房间,时不时会在共享厨房交流在德黑兰的买菜和生活心得。在我的楼上住着伊拉克、印度尼西亚,日本和韩国留学生。我和一位有着棕色鬈发,性格爽朗的伊拉克女孩经常在电梯间相遇,嘻嘻哈哈地用波斯语打个招呼。德黑兰地处高原,日照强烈,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会走到卧室的阳台边,看看树上的枝桠和宿舍庭院里的落叶,树叶的观影罩满整个阳台。德黑兰大学的大学生宿舍群人称“库伊”(kuyi),坐落于中心校区北部,靠近北校区。“库伊”始建于50年代,是德大在校外购得的一处校产。它不仅仅是大学生们的生活区,也是社团活动重要的组织与宣传场所。德黑兰的地标“默德塔”和厄尔布尔士山就位于城市的西北端,据说在“库伊”的宿舍一推开窗,就能看到厄尔布尔士山上的雪。
二、大学印象
德黑兰大学中心校区位于革命广场附近,人文学院、理学院、法政学院、医学院和艺术学院坐落于此。中心校区正对革命广场有名的书店一条街,交通相当便利。工学院、外语学院、社会学院和世界研究院位于德黑兰师范大学附近的德黑兰大学北部校区,距离中心校区约有十分钟车程。神学与伊斯兰研究学院位于蒙塔哈里大街北部,中心校区的东北部。
受沙西迪先生邀请,我参与了他为伊朗学研究项目的硕士生与博士生开设的课程,主要涉及古波斯语与古代伊朗文化。除此以外,我还旁听了哲学系和历史学系的课程。德黑兰大学中心校区的中心图书馆拥有极其丰富的馆藏资源,我可以在阅览室浏览,收获颇多。人文学院也有自己的图书馆和地下书库,我可以在这里借阅书籍。
德黑兰大学人文学院始建于1934年,是德黑兰大学建校以来历史最悠久的六大学院之一,下设波斯语言文学系、历史系、哲学系、古代语言文学系、阿拉伯语言文学系、考古学系和语言学专业。“哲学与文学”,“历史与地理”是该学院设立之初的两大教学目标。只有哲学系、历史学系、波斯语言文学系和阿拉伯语言文学系招收本科生,其余专业只从事硕博培养。
在人文学院,伊朗学项目由历史系与古代伊朗语言文学系共同负责的两年制硕士研究生项目,于2011年正式启动,同时面向留学生与伊朗籍学生招收研究生。人文学院的伊朗学项目主要侧重于培养学生对伊朗的历史、文化和语言文学的理解能力,定期会组织留学生旅游。除了要掌握伊朗历史和人文地理外,学生也需要学习社会学研究的基本原理。世界研究院也有一个伊朗学研究的英文项目,但只招收留学生,侧重于政治学与国际关系研究。
我的合作导师沙西迪先生是人文学院伊朗学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他为人很亲切,也很博学,在面向国际生的教育上有着自己独到的经验。在沙西迪为硕士生开设的“古代伊朗文化”课堂上,他总是想让同学们感受到文化在生活中的活力。有一次他让同学们每人带上一块橡皮泥和一块小竹签来上课,然后他手把手地教我们如何用古波斯的锲形文字拼写我们自己的名字,这些字母又是用何种方式凿在泥板上的。我们每个人都用削好的竹签在橡皮泥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还美滋滋地与“泥板”拍照留念。这样的课堂既生动又深刻,它仿佛让我觉得古代文化不再只是刻在石板上的,离我们生活非常遥远的遗迹,而是实实在在地来自于人们的日常劳动与生产。沙西迪先生对中国古代的于阗文化颇有自己的研究心得,他还向我透露,自己很有些学习中文的打算呢。
人文学院各科系在教学研究上围绕“伊朗”与“世界”两个维度设置。如今德黑兰大学哲学系目前有在职教师12名,主要涉及西方哲学与伊斯兰哲学两个研究方向。根据哲学系在教学手册上的描述,哲学是一门科学学科。哲学系的任务是通过与关键性思想家提出的概念、和哲学的基础问题与对话之间的历史性相遇,传授给学生关于思考、证明、追问和求索诸如存在、智慧、价值等具体问题的基本技能。
在本科生的培养上,熟悉西方哲学的观念,促进伊斯兰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文化对话,深化当代伊朗人文科学研究的哲学基础,为大学与科研机构培养哲学研究人员,是哲学系的培养目标。硕士生的培养主要通过专题研究展开。比较视野是哲学系教学的总体基调,教师在课堂上相当注意启发同学们的思考,分析和比较西方哲学与伊斯兰哲学中不同概念之间的异同点。研究生没有按照教研室来分方向学习,可以按照方案要求和个人兴趣选择伊斯兰哲学与西方哲学的课程,只有在论文写作阶段才需要根据研究方向选择指导老师。历史系的课程设置也差不多,可分为“伊斯兰历史”、“伊朗史”和“世界史”三个板块。
德黑兰大学人文学院拥有深厚的学术底蕴,优秀的教育资源,和活跃的人文环境,老师和学生的素养都很高。大部分的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都有继续深造的打算。关于中国的文化,我原以为“孔夫子”或“李小龙”会是伊朗学生对中国文化的唯一印象,没想到《道德经》才是最吸引人的。究其原因,或许是“道可道,非常道”的幽玄,恰能唤起伊朗的大学生们对于东方哲学的认同吧。
一位名叫伊尔凡的伊朗男孩曾在课后娓娓向我讲述他对于“道”的理解。伊尔凡留着山羊胡,对黑格尔哲学着力颇深,是同学们中的“小黑格尔”,他认为 “道可道”就像其他的东方哲学一样,对“存在”的变化有着更大的包容性。这是东方哲学与西方哲学传统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自已对“道”感兴趣的原因。
当我在旁听《伊斯兰哲学史(从伊本·鲁士德到现代)》的时候,任课老师,伊朗教育文化研究中心出版总负责人,哈米德·阿里·阿克巴扎德先生还邀请我在课上为同学们简要介绍了中国哲学的历史与发展。我用磕磕巴巴的波斯语为同学们做了一个小讲座,而当我讲到中国哲学在当代的发展的时候,阿卡巴扎德先生不由感慨万千,他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个主题也很感兴趣。在与德大师生的交往中,我深刻地体会到“当代性”确实是我们所共同面临的问题。
有一次一位名为阿里的哲学系学生问我,中国现代哲学为什么是“现代”的呢?这里所说的“现代”是以笛卡尔的转向为标准的吗?因为我们所理解的“伊斯兰现代哲学”,就是因为这些哲学家在形而上学的问题上表现出了笛卡尔式的转向。这还真是一个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阿里对中国和印度的艺术美学很感兴趣,还打算将道家哲学作为自己的硕士论文选题。我向他推荐了《华夏美学》和张祥龙的作品,希望对他有所帮助。
三、体味文化
除此之外,我还多次拜访了埃斯坎达里先生和德黑兰大学孔子学院的负责人、亚洲研究中心主任、国际合作处处长秘书郝麦特先生(Hamid Vafaei)。郝麦特先生先后就读于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在中国有十年的求学经历,目前负责德黑兰大学在中国研究方面的所有事务。他多次表示,德黑兰大学非常欢迎人民大学的学生来德黑兰大学访问学习,对我的到来非常高兴。他在与我的交谈中表达对进一步推进两校务实合作的具体构想。埃斯坎达里先生也在关于两校在人才联合培养、师生互派、暑期学校交流、合作平台搭建,以及在区域国别、文学艺术研究等方面的合作,向我表达了他自己的期许。
伊朗的校园文化是别具特色的。单是在大学里随便逛逛,就足以对校园里雅典学院般的“逍遥派”文化印象深刻。首先让我大为震惊的是,伊朗的学生怎么这么喜欢席地而坐呀!不仅仅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去小花园里躺着晒太阳,平常吃午饭的时候,几个人端着盘子就可以坐在台阶上边吃边聊。门口的台阶上、菲尔多西的塑像前,甚至于是傍晚的校门口,这都是伊朗学生们最喜欢围坐在一起的地方。尤其在一节课下课,下节课尚未开始前,人文学院的菲尔多西像跟前的台阶往往坐满了闲聊的学生们,往往是几个人几个人地挨坐在一起,颇有点青春片中“早餐俱乐部”的感觉。大部分的时候,德大的教授们上课喜欢“述而不作”,很少有板书,几乎没有人用ppt。 学生们会用手机录下教授们的课堂演讲,有时候还会有用心的学生主动承担记录工作。
时光在德大的校园里是如此地悠长。在一堂颇为烧脑的康德专题研究课以后,仍然会有不少学生围绕在教授的身边,一边走一边聊,直到目送着教授从走廊慢慢挪步到办公室,大家又在门口徘徊许久才各自散去,这样的场景在人文学院的教学楼里每天都是如此。
来到德黑兰之前,我对于伊朗特有的“塔罗夫”(tarof تعارف )文化已有所耳闻。这是一种有些优雅,也颇有些繁琐的古老礼仪。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我们一般只把“塔罗夫”理解成一种日常人际交往中的客套话或者恭维之词。但当我看着这些校园里悠扬的身影时,我逐渐地意识到,这或许也是“塔罗夫”文化的一种缩影吧。语言在这里不是为了掩饰,而是为了维系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伊朗人大多生活在一个人情紧密的小社会里,加上生性热情开朗,他们总喜欢用语言上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当伊朗学生围绕在老师身边絮叨着自己的观点和疑惑的时候,就好像是小鸟们久久地盘旋于树梢上的鸟窝一样: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得要说不可的事,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待一会,所以不得不说些什么。就像我们总说“波斯语甜如蜜”一样,这是德黑兰校园生活中颇有人情味的一面。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我都穿梭游走于革命广场的大街小巷。德黑兰大部分的出版社都在这里设有自己的书吧,它们各有各的品味,连每一周的橱窗展品都会精心挑选适合的颜色。贩卖印度香料的小推车、花洒一样铺开的二手书摊,成批卖的低价生活用品,以及青年人自己做的手工艺品,自太阳刚升起时便占满了书店前的人行道。除了星期五的特定时间,这里每天人来人往,高峰期间车流更是拥挤。与伊朗的历史相关,革命广场几乎就是德黑兰这座城市的精神象征,德黑兰大学也因为是在革命广场的德黑兰大学,而拥有着它跨越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旺盛的生命力,和别样的青春。
四、尾声
短暂的访学生活匆匆过去,在起身离开的最后一天,我再一次来到了人文学院的菲尔多西雕像前,与同学们拥抱告别。两个月的访学时而有些紧张,时而又是悠闲的。紧张的时候来自于紧凑的课程安排,和生活中不期而遇的一些“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 悠闲是因为德黑兰大学与德黑兰这座城市独有的魅力。
在伊朗的文化传统中,菲尔多西的一句诗对伊朗人的生活追求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谁有了知识就有了力量,迟暮的心因知识而年轻”(توانا بود هر که دنا بود، ز دانش دل پیر برنا بود)。我经常能在德大的校园里看到很多年长的研究生,大家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稀罕的事。他们往往在工作后重返校园,有的人需要需要花上五到八年的时间来修读自己的博士学位,甚至我还听说,有的学生用了一辈子在钻研自己的博士课程。伊朗朋友们在求知路上表现出的对于年龄问题的淡然,和我所认识的中国的大学们是很不一样的。这也不由得让我反思起我自己,我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学习的呢?我是否只是把它看作为一项阶段性的任务呢?我又有多久没有感受到知识其实就是人生的长度,是生命自发的追求了呢?
这一次的访学并不是我第一次来到伊朗,它不再让我感觉到入来乍到时万花筒般的神奇,但仍然让我的身心都放了一个长长的假。我在这样一个悠长的假期里且行且想,且思且学。我相信跨文化的交流始终都是双向的,在别处的学习经历不仅让我们更真切地看到当地人的生活,也让我们再一次在异乡的镜中看到自己的文化。我非常珍惜这一次在德黑兰大学的访学经历,感谢来自各方面的支持和善意。在这里祝愿中伊两国友谊长存,希望两国的青年学子在未来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走近彼此,了解彼此,感受彼此文化的滋养。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人大学子国际交流
撰稿人:黄婧怡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2021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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